您的位置: 首页 >> 论文集粹

李白交游“五陵豪”考辩

发布时间:2020年11月1日 11:13      点击量:943

李白交游“五陵豪”考辩

刘飞滨  李文玉


内容摘要:白交游“五陵豪”是在一系列投谒失败后另辟蹊径继续寻求进身之阶的行为,有着明确的目的性。这个问题,从“五陵豪”的特殊身份、李白当时所作的游侠诗及李白对“五陵豪”的真实态度中可以得到说明。李白交游“五陵豪”而终遭“北门厄”,之后满怀悲愤离开了长安。

关键词李白 干谒 交游 五陵豪

李白交游“五陵豪”之事向来颇为研究者关注,因为这关系到李白早年经历的认识问题。但迄今为止,这个问题依然没有得到彻底解决。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研究者论及于此,叙述往往比较笼统述,一是将时间大概定在李白出蜀之后到酒隐安陆期间,跨度很大;二是对李白交游“五陵豪”的情况仅是表面性介绍,主要展现李白青少年时期的豪侠性格和风度。同时,对“五陵豪”也只是笼统称之为豪侠,并没有身份上的考察。比较有代表性的,如王瑶先生《李白》[1]王运熙李宝均先生《李白》[2]等著作中的相关阐述。八十年代以来随着稗山、郭沫若先生关于李白在开元年间应有一次长安之行的看法的被关注朱金城安旗、郁贤皓、郭石山、李从军、谢思炜、胥树人、杨栩生、薛天纬等先生纷纷参与讨论,[3]-[13]李白一入长安说逐步确立(目前,研究者多认为,李白“一入长安”的时间为开元十八年夏秋间到十九年初夏),李白早年行踪及诗文创作的具体情况得到很大程度的澄清,研究者关于李白交游“五陵豪”一事的认识也日趋深入。首先,明确了李白所交游的豪侠乃所谓之“五陵豪”,他们的真实身份是天子禁卫军军士;其次,明确了李白与“五陵豪”交游是在其一入长安期间。具体时间,据安旗先生考证,为开元十九年春[6];再次,阐述了李白和“五陵豪”任侠放浪的大致情况,并对李白遭遇“北门厄”之事有所讨论。研究有了很大的推进,认识也越来越细致,但依然有一些根本性问题没有说清楚,比如李白交游“五陵豪”的原因是什么?李白当时是怎样的心态?李白交游“五陵豪”的情形及遭遇“北门厄”的具体情况如何?如此等等,都需要进一步探讨,以使问题更加明晰。笔者受前辈学者启发,又细检李白一入长安期间的相关资料,不揣其陋,对这些问题进行讨论,以期能对李白交游“五陵豪”一事的认识提供些许看法。所涉李白行踪及诗文创作时间,皆以安旗先生主编的《李白全集编年笺注》(以下简称《笺注》)为据,文中不再说明。1

一、李白受张垍冷遇后的行事、处境及心态

要说清李白交游“五陵豪”的情况,须从李白投谒张垍受冷遇到最终离开长安这个大背景中去考察。因为,李白投谒张垍是开元十八年(730)秋天的事,而他交游“五陵豪”在开元十九年(731)初春,中间相隔半年多时间。这段时间,李白的行事、处境、心态如何是说明问题的重要前提。

根据李白在开元十八年秋所作的一些诗歌来看李白在张垍处受冷遇后,虽然处境极为窘迫,一度失望、彷徨,但他并没有因受打击而心灰意冷,这从其《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结尾所言可见消息。其一曰:吟咏思管乐,此人已成灰。独酌聊自勉,谁贵经纶才弹剑谢公子,无鱼良可哀[14]110其二曰:丹徒布衣者,慷慨未可量。何时黄金盘,一斛荐槟榔。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傍。[14]111在这两段话中,“李白毫不掩饰地发泄了自己的情绪:他在遭到冷遇后,一方面对着主人张垍发牢骚,一方面抒写自己的不凡抱负,感慨张垍不是知遇之人,告诉张垍莫要小看了自己。” [13]22如此表达,一来可见李白雄心未泯,二来可知李白会定会继续寻求实现抱负的途径,这与他不低人颜色的气骨、坚韧以求的性格是非常相符的。事实上也是如此,李白虽对张垍绝望,但他依然在寻找机会。这一点,安旗先生、薛天纬师《李白年谱》在“寓居终南山玉真公主别馆,颇受冷遇”条下述曰:

欲谒玉真公主未果《玉真仙人词》,词中有云:“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故知欲谒未果。

又曾谒其他王公大臣,均无结果。见《行路难》(其二):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又见后作《梁甫吟》一诗:“我欲攀龙见明主,……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15]37

开元十八年秋,李白还有《赠裴十四》一诗,可作补充。诗云:

朝见裴叔则,朗如行玉山。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身骑白鼋不敢度,金高南山买君顾。徘徊六合无相知,飘若浮云且西去[14]125

李白对裴十四是一种欲迎还拒的心态,亦未用尊称,“盖因裴某无礼贤下士之风,白遂有平交王侯之概。”[14]127虽然如此,李白希望被擢拔的心情是显而易见的。《笺注》云:“裴十四,或为裴光庭。”“裴楷(叔则)曾为中书郎,见《晋书》本传。裴光庭,开元中曾为中书侍郎,见《唐书》本传。[14]125-126可参看。李白的诸多投谒虽然没有取得什么效果,但可以看到的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

李白在长安待至暮秋,有岐、邠、坊之行。李白游历澄怀、访古揽胜,诸如太白峰、凤女台、新平楼等地皆有其足迹,这抑或带有遣愁排闷的性质。当时,李白穷困潦倒,但他依然逢机便行求荐之举,孜孜以求宏伟抱负的实现

本年初冬,在邠州。李白有《豳歌行上新平长史兄粲》一诗:

豳谷稍稍振庭柯,泾水浩浩扬湍波。哀鸿酸嘶暮声急,愁云苍惨寒气多。忆昨去家此为客,荷花初红柳条碧。中宵出饮三百杯,明朝归揖二千石。宁知流寓变光辉,胡霜萧飒绕客衣。寒灰寂寞凭谁暖,落叶飘扬何处归吾兄行乐穷曛旭,满堂有美颜如玉。赵女长歌入彩云,燕姬醉舞娇红烛。狐裘兽炭酌流霞,壮士悲吟宁见嗟前荣后枯相翻覆,何惜余光及棣华[14]132

在诗中,李白绘零落之景、诉凄凉之情、言落魄之境、赞李粲之荣华,皆是希望得到李粲的援引,恓惶之况,令人感慨万端。李白的感情之所以如此强烈,是因为他依然壮烈在怀,这样的感情在其《赠新平少年》一诗有更为淋漓的抒发:韩信在淮阴,少年相欺凌。屈体若无骨,壮心有所凭。一遭龙颜君,啸咤从此兴。千金答漂母,万古共嗟称。而我竟何为寒苦坐相仍长风入短袂,内手如怀冰。故友不相恤,新交宁见矜摧残槛中虎,羁绁上鹰。何时腾风云,搏击申所能[14]135李白借韩信从穷困潦倒到建立不世之功业的事迹浇胸中块垒,堪称回肠荡气!《笺注》云:李粲,瞿、朱注:‘《新书》世系表,赵郡李氏东祖房有粲,濮州刺史,或其人后迁此官。’”[14]132可参看。

开元十九年初春,在坊州。李白有《酬坊州王司马与阎正字对雪见赠》一诗:

游子东南来,自宛适京国。飘然无心云,倏忽复西北。访戴昔未偶,寻嵇此相得。愁颜发新欢,终宴叙前识。阎公汉庭旧,沈郁富才力。价重铜龙楼,声高重门侧。宁期此相遇,华馆陪游息。积雪明远峰,塞城锁春色。主人苍生望,假我青云翼。风水如见资,投竿佐皇极[14]136

在诗中,李白诉说自己干谒的失败,表达遇见阎正字的欣喜及仰慕之情,最后挚言希求提携之意。落寞之状、殷切之望与《豳歌行上新平长史兄粲》一诗从根本上讲无有二致。关于阎正字,《笺注》云:王注:‘按《宝刻丛编》,天宝中太子正字阎宽,撰《襄阳令卢僎德政碑》,未知即此阎正字否?’[14]136可参看。

又,李白离开坊州前有《留别王司马嵩》一诗:

鲁连卖谈笑,岂是顾千金陶朱虽相越,本有五湖心。余亦南阳子,时为梁甫吟。苍山容偃蹇,白日惜颓侵。愿一佐明主,功成还旧林。西来何所为孤剑托知音。鸟爱碧山远鱼游沧海深呼鹰过上蔡卖畚向嵩岑他日闲相访丘中有素琴[14]138

在诗中,李白热切抒发了他意欲建功立业的强烈愿望。诗末虽有若不成功便像李斯、王猛贫贱时那样归隐山林之语,但难掩对非凡功业之渴望。此诗是写给王嵩的,而王嵩只是一个从六品的官员,所以,李白之意或是希望借助于阎正字,恳请王嵩从中成全吧。

稗山先生说,李白出游邠、坊的作品“表现为穷愁潦倒、渴望遇合,显示出进身无门,仿徨苦闷。”[3]郁贤皓先生亦云,李白邠、坊之行中的诗篇“反映出他穷愁潦倒、渴望有人引荐,显示出进身无门,彷徨苦闷的思想感情。”[7]45皆是道出了李白西、北之行中的处境和心态。从中也可看到李白尽管困窘,却依然怀着“腾风云”“申所能”的雄心和强烈愿望在不断寻求着实现理想的机会,初衷未变。

二、李白交游“五陵豪”的目的

开元十九年初春,李白结束了岐、邠、坊之行,又回到了长安,他交游“五陵豪”即始于此时。根据上文的梳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怀着热望重返长安的。那么,其目的自然仍在功业之念。李白是否继续投谒过相关人等,无从得知,但他交游“五陵豪”则是一件十分突出的事情。李白交游“五陵豪”,始于春,终于初夏,长达两、三个月时间,可谓投入。那么,对于心怀大愿的李白来说,这个交游就绝非是为了单纯地交朋识友、放浪行乐了,因为它有悖于李白重返长安的目的。所以,这个交游,合理的解释应是,李白想通过“五陵豪”寻得一条实现功业理想的途径。

首先,“五陵豪”之力以实现功业之望,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笺注》云:“所谓‘五陵豪’,乃长安至豪门子弟而供职羽林军者。此辈为朝廷所宠,故骄横跋扈,不可一世。”[14]153 阎琦先生进一步分析道:在唐代,京师禁卫军包括“南衙十六卫”和“北衙六军”(安史之乱后扩为左右十军),人数达四五十万之众。 “南衙十六卫”以防卫皇城及京城为主,“北衙六军”以防卫宫廷禁苑为主,为皇帝的亲兵。京师禁卫之兵,尤其宫廷禁军,自汉代以来即多取关西六郡“良家子弟”。李唐出自陇西,故六郡“良家子弟”即为其子弟兵。六郡子弟历世为将官,其后代也多习武艺,成人之后即赴边庭,立战功,或选送禁军中。另外,在唐高祖时,又有所谓“元从禁军”,即李唐王朝建立后愿留宿卫者,共三万人。这些人在年老之后,其职位由子弟代替,谓之“父子军”,更是带有世袭性质的职业禁军。所以,唐代的京师禁卫军军士多为将门之后、贵胄子弟。在不当值时,很多军士便以游侠自居,鲜衣怒马,呼朋引伴,斗鸡飞鹰,纵酒豪赌,挟妓浪游,成为京师长安一个令人瞩目的社会现象。人们沿用汉代以来的旧称呼其“羽林郎”,或从其高贵的身份称之“五陵年少”“五陵豪”等。[16]319-324京师禁卫军军士,尤其是宫廷禁卫之兵,因其特殊职位,要接触皇帝自有很多便利;因其特殊的家世背景,自有广泛的社会关系,所与交通,同等门第者自不必说,就是皇室成员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心怀功业之望的李白重返长安后与之交游不能说没有任何目的性。纵观李白一系列干谒的失败,笔者以为,李白交游“五陵豪”,是一种自然的思路上的调整,是一种从投谒达官贵人的寻常路到别作他求不走寻常路的转换,是一种山穷水复疑无路中的试图突破。这些都是符合李白的性格特点及其当时的处境的。

其次,李白在交游“五陵豪”期间作有六首游侠诗,除《少年行》其二及《少年子》为赞美禁军侠少潇洒日月、放浪不羁、蔑视礼法的风采外,其他四首都是借游侠形象抒发强烈的功业渴求,从中也可说明问题。诗如下: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煊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侠客行》)[14]142

击筑饮美酒,剑歌易水湄。经过燕太子,结讬并州儿。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因声鲁句践,争博勿相欺。(《少年行》其一)[14]145

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斗鸡事万乘,轩盖一何高?刀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酒后竞风采,三杯弄宝刀。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发愤去函谷,从军向临洮。叱咤经百战,匈奴尽奔逃。归来使酒气,未肯拜萧曹。羞入原宪室,荒径隐蓬蒿。(《白马篇》)[14]150

燕南壮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结袜子》)[14]144

这四首游侠诗产生于同一时期,堪称一个系列,是李白其他时期的游侠诗创作所没有的现象,绝非偶然或巧合。安旗先生在谈论作品解读时说,一个作家同一时期某些作品之间有必然联系,“考察这些联系,我们就会找到作品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同胞骨肉,三亲六眷;沉思翰藻,意内言外……从而达到认识他们本身。考察的联系愈深广,掌握的中介愈充足,对事物的认识也愈准确。”[17]5这段话是安先生学术研究的深刻体会,也为我辈提供了有益的指导。李白这四首游侠诗就是有着联系的诗,联系的根本点即诗人强烈的功业渴求:前三首诗皆为赞美游侠风采——抒写不甘贫贱的模式,通过对比以抒情。赞美游侠,言其开张意气、不羁性情,而突出的则是被世人仰慕的功业,内中颇含羡慕之情;抒写不甘贫贱,虽只有诗末二句,然四两拨千斤,诗人愤然之意、踌躇之志跃然于前;第四首诗,表面上是对君子死知己的激烈恩报观念的颂扬,实则激越地表达了一种若得相助定不敢忘恩的感念之情,希求援引之意甚为迫切。两组诗在思想情感上既统一,又有着呼应,清晰地展露出李白心中的强烈系念。而四首诗都产生于李白交游“五陵豪”的生活情境中,所借以言怀者皆为建有功业的古代名侠或眼前侠少,所抒之情可谓有感而发。如此种种,皆折射出李白交游“五陵豪”的目的所在。

再次,李白虽然在诗歌中赞美“五陵豪”,但他内心中对这一群人是有所不满的。这一点,从《白马篇》和《行路难》其二两首诗中可以看到。关于《白马篇》,元萧士赟云:“此诗寓贬于褒,寄扬于抑,深得国风之旨,读者宜细味之。”[18]109《笺注》亦认同萧氏的看法:“此诗盖作于初交之时,虽颇有羡慕之情,然亦不无贬刺之意。”[14]153细品此诗,可知萧氏和《笺注》眼光之独具。表面上,李白对“五陵豪”飒爽的英姿、斗鸡事主的荣光、武艺的高强、风发的意气及沙场上的军功给予了激赞,而在字里行间则隐含着一股对“五陵豪”恃宠而骄、草菅人命、军功在身而不可一世等行为的厌弃和对他们靠祖荫、斗鸡而获宠的轻视情绪。如果说在《白马篇》中,李白对“五陵豪”的不满表达过于隐晦,令人不易察觉,那么在《行路难》其二中,李白的态度则是极为明朗的。诗中有云:“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14]157 此诗作于开元十九初夏李白即将离开长安时。诗歌中,李白的情绪非常激动。他对此次长安生活进行了总结回顾,坎坷艰难之感、愤然不平之情喷薄而出。在激烈的言辞中,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二句简直就对“五陵豪”的怒骂。在李白眼里,那些“五陵豪”只不过是些斗鸡走狗、声色犬马的市井之徒,而自己却曾他们相驰逐,回想起来,真是一种羞耻。这是李白在功业理想彻底落空后的愤激之语,不免有所偏激和夸张,但也彻底暴露了他对“五陵豪”的真实态度。李白对“五陵豪”既有此不满,却依然与他们交游了两、三个月,目的所在,显而易见。同时,也可看到,李白交游“五陵豪”在一定程度上是带有委曲求全的性质的。

李白“五陵豪”的交游“北门厄”遭遇

阐明了李白交游“五陵豪”的目的,下来说一下李白与“五陵豪”交游的状况。这个问题,前辈学者时有涉及,如王瑶先生《李白》一书中主要列举了李白饮酒挥霍、轻财重义、抱打不平等行为;[1]26王运熙、李宝均先生《李白》一书中说,李白“身骑骏马,腰横宝剑,昂昂然出入于通都大邑。”[2]14安旗先生《李太白别传》一书中说,李白“返长安后,仍然徘徊魏阙之下不得其门而入,遂与长安市井少年浪游,日以斗鸡、走马、任侠为事。”[19]42谢思炜先生《李白初入长安的若干作品考索》一文中说:“李白这段时期的生活,有时竟是那样落拓,连诗人自己也不讳言:斗鸡走狗,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10]如此等等,都是从李白的角度进行正面阐述,因资料不充分,故而皆为轮廓性勾勒。虽可对情况有大致了解,但毕竟不够具体。其实,换个角度,从“五陵豪”一方着眼,问题的认识就容易细致化了。也就是说,若了解了“五陵豪”的生活形态,也就基本上看到了李白与之交游的状况。

“五陵豪”,即京师禁卫之兵。他们当值时,是京城、皇城和宫廷禁苑的军士;他们不当值时,便任侠放浪于京师,就是人们眼中的“五陵豪”。所以,我们所要了解的“五陵豪”的生活形态,是指那些京师禁卫之兵在不当值时之日常。关于此,唐诗中描述颇众,兹选若干如下: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王维《少年行》其一)[20]卷一百二十八1306

玉剑膝边横,金杯马上倾。朝游茂陵道,夜宿凤凰城。 豪吏多猜忌,无劳问姓名。(李嶷《少年行》其三)[20]卷一百四十五1466

              斗鸡下社尘初合,走马章台日半斜。章台帝城称贵里,青楼日晚歌钟起。贵里豪家白马骄,五陵年少不相饶。双双挟弹来金市,两两鸣鞭上渭桥。渭城桥头酒新熟,金鞍白马谁家宿。可怜锦瑟筝琵琶,玉台清酒就君家。小妇春来不解羞,娇歌一曲杨柳花。(崔颢《渭城少年行》[20]卷一百三十1324

平明走马绝驰道,呼鹰挟弹通缭垣。玉笼金琐养黄口,探雏取卵伴王孙。分曹六博快一掷,迎欢先意笑语喧。巧为柔媚学优孟,儒衣嬉戏冠沐猿。晚来香街经柳市,行过倡市宿桃根。相逢杯酒一言失,回朱点白闻至尊。金张许史伺颜色,王侯将相莫敢论。(李益《汉宫少年行》)[20]卷二百八十二3213

少年初拜大长秋,半醉垂鞭见列侯。马上抱鸡三市斗,袖中携剑五陵游。玉箫金管迎归院,锦袖红妆拥上楼。更向院西新买宅,月波春水入门流。于鹄《公子行》)[20]卷三百十3503

从这些描述中,不仅清晰可见“五陵豪”的日常生活内容:游冶、斗鸡、走狗、打球、饮酒、赌博、宿娼等等;也可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五陵豪”的生活场景:酒楼纵饮、大道驰逐、斗鸡下社、挟弹金市、鸣鞭渭桥、分曹六博、晚来香街、夜宿娼家等等;亦可如在眼前地触及到“五陵豪”放纵不羁、潇洒日月的意气。如此等等,生动地再现了“五陵豪”的生活日常。以此为参照,李白交游“五陵豪”的基本情形亦可见一斑。这样的情形,在人们眼中,往往会视之以浪游,但对充满侠气和心怀宏愿的李白而言,这一段生活则是他一生中充满了青春活力的回忆。十多年后,李白还意气飞扬说:“忆昔作少年,结交赵与燕。金羁络骏马,锦带横龙泉。[14]741

李白交游“五陵豪”未见有什么成效,而在交游过程中,他遭遇了“北门厄”。关于这件事,天宝七载,李白在《叙旧赠江阳宰陆调》一诗中回忆道:

开吴食东溟,陆氏世英髦。多君乘古节,岳立冠人曹。风流少年时,京洛事游邀。腰间延陵剑,玉带明珠袍。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邀遮相组织,呵吓来煎熬。君开万丛人,鞍马皆辟易。告急清宪台,脱余北门厄。[14]822

此诗《全唐诗》有异文云:

开吴食东溟,陆氏世英党。夫子特峻秀,岳立冠人曹。风流少年时,京洛事游邀。珍驭红阳燕,玉剑明珠袍。一诺许他人,千金双错刀。满堂青云士,望美期丹霄。我昔北门厄,摧如一枝蒿。有虎挟鸡徒,连延五陵豪。邀遮来组织,呵吓相煎熬。君披万人丛,脱我如辘牢。此耻竟未刷,且食绥山桃。[20]卷一百六十九1744

两段文字不知何者为正稿,所叙“北门厄”情况基本一致,可参看。原诗和异文皆为李白自述,所以历来是研究者认识李白“北门厄”遭遇的直接材料。但由于二者对致使李白遭厄的当事人的交代存在差别,且不甚明晰,而引起了学界的一些讨论,如瞿蜕园、朱金城先生《李白集校注》在原诗“北门”一词下注云:“考《新唐书·兵志》:及贞观初,太宗择善射者百人为二番,于北门长上曰百骑,……十二年,始置左右屯营于玄武门。唐之北军为皇帝私兵,以屯于宫之北门,故以北军为号。疑李白以狎游之故,为北军人所窘,幸遇陆调以宪府之力脱之。”[5]686安旗先生结合异文分析道:“据《汉书·原涉传》:郡国诸豪及长安五陵诸为节气者,皆归慕之。又据李白《白马篇》:‘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斗鸡事万乘,轩盖一何高……酒后竟风采……发愤去函谷,从军向临洮……归来使酒气,未肯拜肖曹……’又据李白《少年行二首》(其一)‘因声鲁勾践,争博勿相欺。’故可知李白与之发生冲突者,乃长安游侠之徒,以斗鸡见赏于朝廷,并供职军中者。发生冲突原因,可能是在赌博中李白被彼等欺弄,发生冲突,结果李白大吃其亏。故二十年后犹耿耿于怀。赠陆调诗一本中有‘此耻竟未刷’之句。”[6]谢思炜先生在《李白集校注》和安旗先生的基础上,通过“北门”一词的阐释对李白遭遇“北门厄”一事作了更加深入的讨论。谢先生根据《旧唐书·王毛仲传》及《通鉴》景云二年关于北门四军的由来记载认为,唐玄宗为太子时,“北门”乃北衙禁军的称谓。“万骑(后称龙武军,改称龙武军的时间诸书所记不同,姑置不论)诸将因助玄宗平韦氏,被称作‘唐元功臣’,骤然显赫,‘北门’之称可能就是这时叫响亮的。”开元十九年,王毛仲被赐死后,“禁军的气焰大不如前了,安史之乱后逐渐变为宦官的工具。‘北门’似乎就是他们特别显赫的这段时间的称呼。……这段时间正是李白初入长安的时间,‘北门厄’应该就发生在这时。”进而,谢先生根据《王毛仲传》和《新唐书·兵志》中关于长安良家子为避征徭而纳资隶于羽林的记载分析道:“李白很可能即是受到这些隶于万骑的市井之徒的攻击,不大可能是真同万骑诸将发生冲突,否则,陆调以宪府之力恐怕也无法为他解脱。”[10]问题的讨论不断推进,为认识李白“北门厄”遭遇极富参考意义。但学界所论,都重在和李白发生冲突者的身份揭示,事件的一些环节依然不甚清晰。2综合学界所见,结合李白《叙旧赠江阳宰陆调》原诗和异文,笔者以为,李白“北门厄”遭遇应为如下情形:

一、李白与“有虎挟鸡徒”之前应发生过一次冲突(冲突的起因很大程度上为斗鸡之事,即安旗先生所言之赌博),“有虎挟鸡徒”吃了亏或起码未讨到便宜而心怀愤恨,后来纠集帮手,设计报复。因为,“有虎挟鸡徒”乃“邀遮相组织”,这个构陷行为便说明了问题所在。至于“有虎挟鸡徒”的身份,似乎更像是在籍军士。因为,从“有虎”一词的形容来看,其应是长期习武而体格健壮者。

二、李白被算计,遭到围攻。围攻李白者,除“有虎挟鸡徒”的身份不能完全确定外,他者皆为禁军中人,所谓“有虎挟鸡徒,连延五陵豪”。谢思炜先生认为李白“不大可能是真同万骑诸将发生冲突,否则,陆调以宪府之力恐怕也无法为他解脱。”这一看法是值得商榷的。因为,从李白对陆调的赞美中可见,陆调不仅有相当的家世背景,自身也风流倜傥,任侠京洛,交游甚广。不能因为禁军中人的特殊身份,就认为陆调没有能力调停这次冲突。

三、李白被围攻,以一敌众,情势非常险恶,所谓“摧如一枝蒿”。李白所以能脱离危难,全凭陆调之力。陆调先是奋不顾身将李白从人群中救出,所谓“君开万丛人,鞍马皆辟易”;进而通过清宪台予以调停,最终将事件平息,所谓“告急清宪台,脱余北门厄。” 这也充分表现出了陆调的勇猛智慧和能力

“北门厄”遭遇对李白的打击应是非常大的,因为此事件后不久,李白就满怀悲愤地离开了长安。从李白一入长安的行踪来看,迫使他在大愿未遂的情况下而含恨离去的也只能是“北门厄”事件。

注释

1)为李白诗文系年之著作,最早的是宋薛仲邕《李翰林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九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系粗陈梗概之作;后有清王琦《李太白年谱》(王琦《李太白全集》卷三十五,中华书局,1977年),系李白诗文不过二百题;再有今人詹锳《李白诗文系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系李白诗文近七百题,占总数几近百分之七十,并大致勾勒出李白一生行踪。随着李白研究的深入,尤其是李白“一入长安”说的逐步明晰,李白很多诗文创作的时间得以确定。安旗、薛天纬、阎琦、房日晰等先生充分吸收学界研究成果,编著成《李白全集编年笺注》(中华书局,2015年),所编排的李白诗文数量占总数的百分之八十五左右,是目前最新、最系统的李白诗文编年著作。

2)许嘉甫先生有《李白北门厄考述》一文(《祁连学刊》1991年第4期),认为李白因斗鸡杀死王毛仲手下的“羽林豪奴”而遭北门之厄,并对事件过程有详细的情节阐述,但皆为附会、臆解,如云李白与“羽林豪奴”因为斗鸡的争执上升到剑术的较量并立下生死文书、一对一的较量中“羽林豪奴”连连摆阵于是群起围攻李白、李白在剑光闪闪中杀死一名豪奴后进而“手刃数人”、陆调用调虎离山之计保护李白等等,直似小说家言,故不在本文参考之列。